Rise with me forever

We shall meet in the place where there is no darkness.

【白七】漂流

西野七第一人称

小妈设定

全文1.2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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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不记得都没关系,反正名字在故事里不重要,尤其是第一人称,像游戏一样,随便把主角代入自己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是还是不要像玩游戏一样了,把自己代入一个无聊的故事,恐怕绝大多数人都要骂作者,所以当八卦听吧,八卦不管本身多无聊,听的人也都会觉得有意思的。

  对了,应该先说名字的,我叫西野七濑。

  那么,姑且可以开始了,虽然我完全没想好从哪开始说才能显得很有逻辑,或许很多事本身并非人间的逻辑。


  我叫西野七濑,二十多岁,大学毕业,住在都市,以上这些,全都可以忽略掉,这和我要说的没有一点关系。

  我喜欢女人。

  没错,就像你看到的,我是女性,但喜欢女人,千真万确,但对我来说确定这个事实却花了很长时间,和那些稍微带一些现实元素的同性恋漫画剧情差不多。

  非要找个分界线的话,高中时我就喜欢上了一个女生,虽然不是同班同学,但几乎每次早晨在走廊,透过窗子看操场时都能看见她。和我不一样,她运动细胞很足,是学校篮球社的经理,之前是队员,后来做的经理,早上监督队员们在学校里跑操,班上别的女生都喜欢盯着那群高个子男生看,但我更喜欢看她,背对着阳光。

  后来不知怎么和她认识了,又和她熟悉起来,下课我去她的班上找她玩,隔着走廊玻璃看她坐在教室后边看书。忘了说,她那时候留的长发,不烫不染,纯黑色的,像她本人似的又直又黑。别误会,我不是说她长得黑,她很白,手也很漂亮,在肤色衬托下更漂亮,一定要说的话,像古代背景漫画里会出现的男性,细长的,但又比漫画里软弱无骨的模样看起来更结实,毕竟是运动社团的,她笑的时候特别好看,高中那帮男生没眼光,觉得她冷冷淡淡的,长得不近人情,尽是胡扯。我不太喜欢那些男性,我喜欢她。

  高中毕业她去了美术大学,她原本不是考艺术的,我一直以为理科好的人都很死板,但她不是,或者说她学什么都很好,即使是学艺术,只花了一年就考上了那所大学,而我认识的不少科班出身——长期科班出身的人都要费好大力气才行。我本来也想去学艺术,可能是觉得把爱好变成工作会失掉热情,于是就学了现在毕业的专业。

    对了,她上大学后就把头发剪掉了一半,原本扎起来也能盖在背上,现在都耷拉在肩膀上,搭在白衬衫上,更利落了,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都硬得一根筋,什么都不说,讨厌别人怜悯,我也讨厌别人拿怜悯的嘴脸看她,过着优越生活的人一旦被拉下来还剩什么,那点通过高高在上得来的自信经不起一点挫败。

  她就是那种人,做什么都不去往回看。我不是说她不顾后果。我觉得她不是别人认为的那种聪明人。大部分人夸奖聪明人时嘴里都带着一股势利味,其实跟骂人没多大区别。如果总是选择利益最大的路才算聪明,那么那些钻营投机的大政客和大财阀都是聪明人,那些投机耍滑的人都是聪明人,那些认认真真做事的都是傻子,那些不选择最赚钱的学问的人也全是傻子,我不是说选择学医生、学经济或者其他什么热门又赚钱的学问的人全是势利的,但是一周打好几份工,花了那么多钱却只学一个艺术的人怎么看好像也不比他们聪明,更何况她是学什么都很好。

  而我就学得没那么专心了。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孩不是都会选经济学或者父母辈祖传的职业吗?我不去学,因为我学不会,数学都不及格的人学经济那不是开玩笑吗?再说我学了又能怎么样,连固定公式都能算混的人还能搞得明白每小时就变一个样的股市吗?

  说到这我就想笑了,不知道你看没看过那种小说,学经济的出来就是为了去帮恋爱对象打理产业,而另一半只管怎么花钱,随便怎么花,怎么都花不完那钱。我就曾经幻想过我的女朋友要是去学了经济,等我父亲隐退后我就让她管我家那堆事,然后我就去当那个花钱的人——不过就算她不管,我现在也是个只会花钱的主。

学校其实还可以,只是没什么劲头,隔三差五出去玩玩,后来搬出宿舍到外边住,她过来跟我一起住,两个人可以分摊房租,都能省些钱,我一周的课不怎么多,学文化课的也用不着总跑去专门的画室待着,所以租的地方离学校近不近无所谓。


  三年级时我遇到了一件重要事,不是毕业论文,而是我父亲。

  我父亲的恋爱对象,白石小姐,他处理海外事务的翻译。我一直觉得办公室题材故事能发生的重点不在于朝夕相处,而是长得够漂亮。

  白石小姐长得真的很漂亮,就连我母亲偶尔讽刺那个别人眼中的完美男人时,言语间的重点都不是她足够年轻,而是她足够美丽,或许再过十年,还能把他迷得脑子转不动。

  说到我母亲,我很庆幸她在和父亲离婚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事业,使得每次聚餐时我都免于遭受电视剧中那样的怨气沉沉,当然,我们很少谈及父亲的事,不在乎不代表乐于谈论,而且我们的生活中也不止他一件事是能算有趣的。

  当我父亲把她介绍给我时我没有任何意外,没有男人能拒绝她,如果真的有,那也只是嘴上说说,我很确定我当时表现得很正常,因为那天晚饭过后我并不饿。

  在那之后她就频繁地出入我父亲的家,我要说明白的一点,是我父亲的家,而我大部分时间并不住在那里。我父亲总说我在外面租房子住不太安全,也没人照顾我,实在想自立门户的话家里也不是没有钱再买一户。我父亲他真的很有钱,像白石小姐很漂亮一样确切无疑。

  说起来,他似乎没有对白石小姐这么说过,至少在我待在他的家里时,我父亲也只是说结婚后她会搬到这里住。

  白石小姐在应聘到我父亲的公司前是在辅导学校教外语的,她让我猜自己之前的职业时我就猜到了。她说那时候学生们都很喜欢她,甚至还收到过一些男生的情书,不过她没看,只是遵守教师守则地处理掉了,我不怀疑这种事,没成年的男生几乎都喜欢过比自己年长的女性,我上高中时同班的男生就爱议论年轻的女老师,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负责我的班级的老师们都已经是连头发都快保不住的岁数了。而到成年后就反过来了,开始喜欢会像他们曾经崇拜年长女性一样崇拜自己的未成年小女生,我看着白石小姐时想到,这会不会是他们对曾经自尊的一种报复性补偿。然后我又想到了我父亲。

  她请我喝咖啡时总是当付钱的那一方,或许是想表达亲近,也可能是已经开始慢慢地进入母亲角色,可她是谁的母亲呢?自然不会是我的,我有一个母亲,她也说过不会试图取代我的母亲,她大概是想做自己孩子的母亲。

  我开玩笑地问过她为什么会喜欢我父亲,明明他比她要大好多岁。她的笑很像一个刚刚坠入爱河的普通女性在被问及类似事情时都会做出的表情,她说他是个很温柔的人,对人很好。

  如果我没看过动漫,我可能不会在那一刻差点笑出声。

  在任何一个对主角塑造得平平无奇的漫画中,温柔都是最万能的解答,如果一个人挑不出任何优点,那就夸他温柔吧。对不起,我说得可能是太刻薄了点,但难道不是吗?一个温柔的男人,可以对他的女儿很好,对他的事业搭档很好,对他年轻近十岁的恋爱对象很好,对他的妻子颐指气使,对他的旧爱挑三拣四,对一个同样年岁的中年妇女百般嫌恶,是的,他很温柔,因为能做出如此评价的人恰好都是他温柔的对象。

  我看着她离开,却生不出半点喜怒。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因为当年我母亲嫁给父亲时也是这么认为的。请不要听到这就急着反驳我,说什么人是会变的或者仅仅是他们不合适,人是不会变的,如果一个人真的会变,那他也只是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在变。

  那么对我父亲来说,娶一个年轻美丽的新妻子就是对他有利的选择。

  但我不会恨他,对我自己来说,他对我很好,是很好的父亲,对我母亲来说,他不是个好丈夫,仅此而已,对于其他人来说,他是个好上司,好伙伴,好先生。我和那些人,我们不会因为他对我们以外的任何人有差别而痛恨他,但又会因为种种原因而暗自龃龉他对待我们以外的行为,就像我不会恨他作为一个好父亲,但我会讨厌他对待我母亲时的样子,而那些人可能一边赞同他是个温和又慷慨的好领导,一边又说他只不过是开明君主之一,这不冲突,我们不会把其中任何一种感情独立地投射在他身上,就是这么简单。

  我那时很忙,精力主要还是用在学校的事,虽然做不到当最优秀的学生,但至少得拿到学位证,每一门课的论文作业要看的书光是从图书馆带回来就很费劲,更别提从那一大堆纸页里翻到需要的几句话,全是耗时间耗精力的工作,甚至好多书还得防着它突然散架。

  不去学校也不见人的时候我的确有点邋遢,睡衣没熨过也能穿,反正没有别人看,有时候睡到上午快午饭的时候,然后看书看到半夜再打一会游戏。我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大人总喜欢说大学是最好的时候,确实很好,在一定限度内无所顾忌地浪费时间和金钱,无论干什么仿佛都有时间和精力——精力也许比不过高中,但至少是比那时候更有钱啊。

  白石小姐有时候会来送饭。送饭?我不明白她的脑回路,我父亲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我记得只有我母亲在和他离婚前才是总会操心到连我在高中食堂吃什么都要问一问,但她应该也不会在我上大学后还给我带午餐,所以我猜是她自己想来,但她来干什么?

  第一次来时她还不习惯我满地乱扔书,不知道怎么下脚,到后来走得熟了就会了,偶尔还会坐着聊一会,我的确讨厌不请自来的人,但是白石小姐天生就有种讨所有人喜欢的本事,而且肯定有那张脸一份功劳。而另一个原因是一个人住着,时间长了确实有点无聊。

  有一次我们聊天时她问我有没有交男朋友,我说没有,我一下子噎住了。

  我不知道怎么和她说。

  我看着白石小姐时想,无论这场梦的结局是怎样,至少对她来说都是真实的,她能凭借着或真或假的道路去追溯自己真实的模样,而我不过是惶惶地寻找我的影子。

  年中假期回家时,父亲跟我说他们两人要结婚了,我没有反对,我反对也没什么用,如果他们真是想结婚,我横插一脚也只是把时间拖晚一些,给自己找不痛快,况且我也并没有那么多原生家庭情结,于是就听他们很正经地商量婚礼的日子。

  我不感到生气,同样也高兴不起来,白石小姐,你知道吗,我看着你的每一刻都在不停想起我母亲在同样年岁时的样子。

  像长满棘刺的藤,死死勒着肺部让人喘不上气。

  像是回到二十多年前,见证我母亲为她小半生刻画句点的起始,在欢天喜地的酒宴中,我是从未来而来的主位桌子上的客人。司仪叫我来讲两句,于是我拿着麦克风,众目睽睽之下,我祝我父亲新婚快乐,祝白石小姐幸福,我父亲笑得很开心,白石小姐也一样。

  女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就是男人在宾客与主持人面前朗然背诵仪式草稿的那一刻。耳边觥筹击撞,碗筷叮当响,这是我与我母亲在餐桌烛火前的圣诞夜。混乱中一支玻璃杯不小心被衣袖碰碎,白石小姐,你知道我母亲最喜欢的那瓶香水的结局吗?我听见台上大声又坚定的宣誓,宣誓他与那段便宜往事轻而易举地割裂诀别。

  不到散场我就离开了,还没入夜,我记得我那天在外边走着,不知不觉走到商业街,于是去一家咖啡厅里坐着,要了一杯甜咖啡,但喝不下去,因为不太饿,也因为不想喝。

  回去的时候手机响了,我在公交车上,前后都坐了人,不好接,到家后我回拨过去。

  我的朋友们不知道我父亲再婚的事情,只有她除外。接起电话后她没立即道贺,而是问我还好吗。

  我很好,当然,除了喝了几口咖啡导致现在一点也不困以外都很好,正好看前段时间播了但我没来得及看的新动画,我笑着这么跟她说。

  但她还是要坚持再问一遍,问我是否还好。我当然不好,人总是会被特定的气氛感染,无论内核是真是假,就像高悬的玻璃栈桥光是远远地望着腿就试图发抖,只看见空无一物的隧道照片也能察觉到共通的恐惧,在刚刚的那个场合我不可能还好,所有人都在祝贺,幸福的声音压倒了一切,我想当那个拨开洪流站在海中间的人,但我不行,不管是白石小姐的白礼裙还是走道上一层一层的淡色花门,这些东西都排山倒海地淹没了我,就像红色代表血,蓝色代表汪洋,这些东西代表与我无关的一切。


  他们结婚后我去过几次,有时我父亲在家,多数时候不在,白石小姐还没有辞职,但我总能见到她,她经常性地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我父亲应酬去了,那是男人们的聚会,她不用去,下班就直接回来了。

  男人们的聚会,我替她翻译了一下,就是充满烟酒臭味与封建法则的聚头。

  她问我晚上有没有吃饭,我说没有,她问我要不要在家里吃,我说行。白石小姐手艺很好,和一般家庭主妇比起来还会在摆盘上动些心思,饭菜像还不错的餐馆弄出来的,我其实不常坐在餐桌边吃饭,在家里一般是顺手搬到学习的桌子上,放在计算机边上,边播视频边吃。

  有几次正赶上我父亲加班回来,晚饭吃到一半多加一份餐具,他是整个晚饭中负责讲话的,有些家长回家后习惯在餐桌上搞人生讲堂,好在我父亲一般只和员工讲这些,回到家后就变轻松了不少。毕竟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吃过饭后不就我父亲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合作伙伴约他喝点小酒,然后他就出门了,只剩我和白石小姐,我不急着回家,就去客厅待着了。

  沙发上搭着一件白石小姐的衣服,散发着很淡的香水味,我闻着熟悉,问她是什么牌子的,她说一会找一找然后把网址发给我。但她找到也没什么用,我不喜欢这么甜的味道,周围认识的人里也没有适合这种的,我看了看白石小姐,非常怀疑这瓶香水到底是不是她自己买的。

  三年级到了下学期开始准备毕业论文,我有个很熟悉的教授,指点过我一些,我选了他的教研室,他叫我先提前多读些书,我照做,于是时间就开始紧起来了。

  四年级的时候我不得不经常去学校了,租住的地方通勤开始变成问题,在假期时我就在找新的住处,原住地还有一个月的租期,我还能在里面混上一段日子。

  她三年级时去了外边当交换生,回来后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可隐隐的我又能察觉出些微不同。我们一起喝着酒,她和我讲在那边的见闻,她好像比去的时候更瘦了,手腕套着发圈还余了好大一段,眼睛也更亮了。我记得她原本是灰蒙蒙的,像稀散的一团云雾,但回来后她像被略微抛光过,她说那边的阳光很好,天是亮堂的,河道是清透的,音乐是呼出的气,绘画是节日涂在面颊上的斑彩,在那里活着不仅仅是活着,人是自由的,爱也一样。

  到后来我们两个聊得太多了,酒也有点喝过了头,注意到时凌晨都已经过去许久,困劲卷上来,我们是在她的房间里待着的,但我当时忘了,以为是自己的床,直接躺了上去,她也没纠正,把地上的包装都扫进袋子里扔在门口,弄完一整套睡前仪式才关了灯躺上来。

  毕业后朋友如期去了那位教授手下做研究生,而我,我则恢复了无业游民的身份,以前学的东西连同毕业证一起被束之高阁。过了两三个月后我在我父亲公司的一个下属部门挂了职,但去不去上班的,无所谓,反正不是我喜欢的工作,做了不到一个月后就辞掉了,转头用手里一间空置的商铺给人牵线做艺术展收租,一般是她帮我介绍的,学校的前辈,没多少钱去借别人的地方。

  后来跟着一个老朋友去做摄影,给动物杂志拍照片,我跟着走,在各种地方转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夏天已经过去了。

  秋天里我仍没在做事,只等着冬天来,好去试试茂密雪天中的温泉。

  冬天时我父亲更忙了,公司要扩大海外业务,他年初就已经开始筹备了,有事打他的手机也要很久才能排上号。

  我四年级时改了住处,但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回去原本的房间住了一年,有不少东西都扔在那里,现在决定去拿一些回来。

  回去之前我给朋友打电话,想让她来帮我开车,我的驾照还没发下来。

  我料到会遇见白石小姐,结婚后半年辞了职,负责打理家务。

  照旧是一起吃了晚饭,餐桌上气氛很和谐,白石小姐对外人很好地扮演了自己的位置,亲和又高贵,很善于与任何人交谈。

  饭后白石小姐去洗碗,关着磨砂玻璃的门,背影模模糊糊,被颗粒的棱纹轻微地扭曲着。我跟着进了厨房,倒不是想帮忙,记得冰箱里有饮料,想拿一瓶。

  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吗?

  这算是已婚女性的直觉吗?我不确定,保持沉默,只听着洗碗机按键音。这就算是默认了,无论我还是白石小姐都是这么解读的。

  你喜欢的那个人,她也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于是我选择用一种容易叫我们谁都说不出话的方式来解决这次沉默。

  我对她说,我是不可能结婚的。

  可白石小姐今天无论如何都要让笑容锋利起来,人们并不允许不同的存在,她说。我反驳她说有些事情并不需要允许与否。而她继续笑着。你们也是人群中的一员。

  她难得满腹闲话,我觉着好玩,把机器功率开到最大,瓷盘子不停发出小声的风铃似的响,在高处通过上边的透明板看里边水滚来滚去。而等出去时她又恢复了和善的形象,认真扮演一个继母角色。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一年来很少在家里待着,那已经是几周后新年时的事了。


  新年我在卧室里待了小半天,外边人挤人的,要是赶热闹去哪里都只有排队一项活动,中午时父亲打电话说公司晚上有酒会,他回不去,白石小姐也是,整个房子里就剩我一个人,我睡到下午,醒过来时天擦黑了。

  正准备出门,我父亲的司机打电话询问我是否在家,我说还在,他拜托我稍等一会再离开。

  我以为是我父亲喝多了,他每年这种场合都是下半夜才能回来,当时还不到十点。

  司机是扶着白石小姐进屋的,转达说我父亲拜托我照顾她,我同意了,她确实没少喝,离着好远我就闻出葡萄酒和啤酒的味了,不知道具体都喝过什么。

  但我可不想做清理呕吐物的活,现在这时间也请不来家政。好在白石小姐不管醒着还是迷糊时都是省心的类型,拿杯水掰两片醒酒药比起拖地还挺轻松的,但她喝过加了蜂蜜的水,眯眼昏沉了一会又说嘴里黏,叫我去拿清水,正常时候的白石小姐可不会这么支使人,更不可能去支使我。

  我从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站在一边看她喝完,这样子是喝了不少酒,这不假,可离喝醉还差很远,还能好好盖了瓶盖放在床头柜上,我于是问她怎么回来了,大约是这话说得一点都不体贴,她语气也不太好,冷冷的。

  以往她都是扮成温柔贤德,喝过酒后却嫌这个人设烦了,我也是在家蹲着一整天没人聊天,这才闲的满嘴都是没有过脑子的话。

  想回来就回来了,她是这么说的,我便继续问她我父亲有没有对此说过什么。她大概脑子晕到不能记得我是谁了,直直地呛着开口说,反正他也不在乎,一个人给生意伙伴敬酒和两个人一起敬酒有区别吗?

  我笑了出来,只笑了一声。但她的反应很大,干脆穿着昂贵的礼服蜷在床上准备直接睡觉,那张脸在酒精中垮了起来,又冷漠又顽固。不过要我说,夫妻之间两年才吵过一次架已经很好了。

  如果我告诉你,我们那天晚上上床了,你会是什么什么样的表情。

  后来想一想,我们两个是一类人,一厢情愿活得像某个人一生中的点缀,只不过我父亲有罪,而我所爱的人没有。

  荒废的原因在这一刻似乎得到阐述,白石小姐身上的香水完全不适合她,就像只供观赏的概念车,华丽而冰冷地被挡在展览台的红色警戒带后面。

  我还记得小时候问我母亲,父亲为什么整日都不在家,甚至十几年都很少有空陪她过一个生日。我母亲解释说他需要为家里赚钱,为我赚钱。我那时很小,大概小学的岁数。我问她钱很重要吗,我母亲说很重要,没了钱什么都做不成,你还小,这些不懂。

  父亲。

  我不懂。

  白石小姐叫我西野,大概不叫名字会让她好受一点,我并不在意这些区别,我们看见的都是自己想看见的人。

  说来很抱歉,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异常早,然后就直接离开了——可能说逃走更合适,但即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没有产生愧怍。

  白石小姐应该也不想看见我,我离开后好多天她都没有跟我产生任何联系,对她来说那只是一场酒后寂寞爆发的混乱事,对我来说也差不多,我没喝酒,但脑子很难说是清醒。

  大概是影视剧看多了,我对任何形式的偶遇都不曾惊讶过,在公寓楼间的巷道里看见白石小姐时她正在吸烟,我很意外,看见她会吸烟。

  情色小说里很喜欢这样的桥段,预示着明日晴朗的黄昏薄膜盖在朝向太阳一边的脸上,我法律上的继母站在我面前不远处,靠着刷白贴砖的高级公寓楼墙,深秋的深色手套反着细细的白色光纹,她夹着一支烧了小半的纯色香烟,目色像半个世纪前大都会海报里用简练黑墨勾画起的模特。

  父亲,我什么都不懂。

  我等着那支烟把我们两人的耐心全部烧尽,走上前去想问她来做什么,但白石小姐的脸却令我说不出话。

  我们第二次做爱,在我独居的家里。

  你不觉得我们是在偷情吗?我问她。

  白石小姐在我肩上咬出一个很显眼的印子,轻微出血,她正给我上杀菌的药。

  你有正在爱你的人吗?我笑起来,她也笑了,电视里的脱口秀艺人也在笑,楼下追着打闹的小孩子们都在笑。

  很奇妙的感觉,似乎第一面就预示着我们合不来,硬币翻转两面,我们又共为一物。

  我对白石小姐说,你确实做不成我的母亲。她大声笑了,笑我整天讲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的母亲不会向我抱怨,她的矜持与自尊如同挂在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闪闪发光,后来那条父亲结婚时送她的项链重新扔在父亲的床头柜一隅,与各种细绳卷在一起,我闲得无聊,无意翻到后试着解开,可是越是急着想分离,上头交叉的地方就勒得越紧,最后被我扯成一个牢牢的死结。我去问父亲该怎么办,他看了一眼,剪掉吧,他说,把链子剪掉,把珠子送去店里叫他们重新串起来就行了。

  我把项链交给白石小姐,她的指甲很薄,皱着眉揪了好半天,最后宣告失败。她朝我要剪刀,我给了她,外卖到了,我去开门,回来时她已经解开了,剪了一地的线头。


  年假的味道完全退散后我找了个专业学校,用我自己的话说,闲着也是闲着,我去学了美术,虽然和大学院里专门搞高端艺术的那群人不太一样,但起码也是可以用的本事,一下子又回到几年前刚刚步入校园时的模样,只比起那时更没有对学生活动的热情了。

  学校里的氛围都是一样的。怎么说呢?比起大人总在说的时间长适应就好了,人实际很容易就能察觉出一种氛围对自己适合与否,所以,你大概明白了,在这地方,跟我相似的人有很多。

  是的,性格,爱好,生活习惯,性取向,搞艺术的地方都差不多。

  而我以前的学校,我不认为人有了知识就一定会变得不同,很多人学到东西也不过是为了佐证他昔日的狭隘。

  艺术学校的好处之一就是很容易找到同好,不管是多冷门的玩意似乎都有人喜欢,动漫游戏什么的更是如此,总之,我在这交了点朋友,跟我一样的人。有时候下晚课被她们拉去一些livehouse玩,我听说有些家长认为这种地方会教坏小孩,那我就无所谓了,从年龄上说我比现在周围的人更成年。

  有时候作业遇到点瓶颈,我就把电话打到城市另一边的学校里去。你知道我要打给谁。矛尖学院的研究生,知名大教授的得意门徒,差点忘了,以及全校最想交往的对象男女排行榜共享前端的人,她要是再多跑过来几次,可能也要顺手上一下我的学校的榜单了。

  同学那帮人,她来过再离开后就要聚上来问东问西,我只能说是朋友,那些起哄的,我实在不知道该同他们说什么好,因为恐怕白眼他们也是看不懂的。

  有一次她帮我画作业的时候提到有个男生在追她,长得很帅,万人迷的那类,是我很讨厌的那类。我问她要不要答应。

  她说当然不要,别人拿他当万人迷跟我有什么关系。

  画室里就我们两个人,空荡荡的,涮笔水的声音比呼吸还重,我坐在一边看她画,她卷着袖子,今天上午参加一个客座教授的研讨会,刚结束就赶过来的,衬衣还没换,白花花的,甩笔时迸上点浅绿水彩,沿着纤维枝节洇开出一片卵色。

  我问她不意外我毕业了又突然跑来做这种事吗?她摇头。

  我说她真是什么都不管我,别人的朋友总是互相操心,她就笑,管什么,又不是你父母,管来管去都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好了,下次要是画丙烯油彩之类的记得提前说,我换身旧衣裳,但是油画我不会。

  她端详着自己的画,她画得比我强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游学一年的熏染,我没去过她说的那种地方,记忆里少有几次的都是大都市的摩登迷彩,比东京还大的都市,跟着我父亲,他出差,顺便带着我玩。每天被内线叫醒,新鲜的食物扣在银色的弧形倒影之下,是晚上起来去卫生间一路上要开好几个灯的那种房间,谈妥合同后他带我去艺术馆,苏格拉底像客房小推车上的菜汤。

  回去的路上,我忽然想到白石小姐问我的话,于是也拿来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她说她没想好,过了一会又说,真的没想好。

  她反过来问我,我说和你一样,我也没想好。

  去便利店买水的时候,我看见架子上摆着香烟,里边有白石小姐上次吸的牌子,就叫店员拿了一盒给我,她在屋里的时候没讲话,等走出来了,这才开口问我买烟做什么。

  我撕掉塑封皮检查了一下,里边确实是那天见过的样子——白石小姐躺在床上肆无忌惮地把我的卧室里弄得满天烟雾,说自己已经很久不吸烟了。

  我有些恍惚,捏着白色的棉头站在原地,她见我不答话,伸手拿开了致幻的触感。

  没什么,我说,帮一个朋友买的。

  她不会追问我的秘密,只嘱咐了一句不要吸烟,至于理由,她只说了对身体不好,别的就没再多言了。

  那天后我又见了一次白石小姐,说来好笑,我从前一直不觉得我与她是一路人,可现在我改主意了,我把买来的烟交给她,白石小姐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才揣进兜里。

  白石小姐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她说没事为什么要找她,我说正因为没什么事才想起她来着。我们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下午,看着橱窗从透明变得深蓝,最后完全黑下来。

  我与她讲了学校里的一些事,她就安静地听着,咖啡续了两杯,这些事我不觉得很有趣,不过足够当做生活的调剂。

  我与白石小姐讲到学校里的人,讲到那些人似乎都很喜欢每周都会来上画室一两次的那位,白石小姐笑说那是自然,年轻人都喜欢这个类型的,我以前也是。

白石小姐,对于别人的八卦不要当即表现得那么兴致勃勃。

  到后来我反过来问她在学校时的生活,和我相比,白石小姐只是正常地上学、毕业、工作,前半段与我一模一样,我听得想在脑子里快进。说到高中,白石小姐提到有男生会在喜欢的女生桌子里塞情书,情书之于白石小姐就像检讨书之于我认识的一小部分人,我问她上面写过什么,白石小姐的神情很有趣,她在笑,平静且疏离。

  你的学校中应该也有那种莫名其妙很受欢迎的男生吧,而且八成是什么体育系社团的主力,或者在学生会有个一官半职。我说我讨厌那样的人,总是很热情地完全不自知给别人带来一堆麻烦,又对她讲起我前些天听到的话。

  离开店里,傍晚的路上,白石小姐架起一根我买的烟,我从她手里拿过赠送的廉价打火机,她微微侧了下脸把烟头靠近些,细小的火苗倏然把我们的瞳孔都照亮了。

  那几秒钟里她的眼前微微挑起来看向我,而我没有看向她,直到火焰缩回细狭的金属腔,我抬起头,长长地吐出气来,仿佛那一口干涩的烟是吸进了我的肺里。

  临分别前,我问她我父亲最近在做什么,她说不知道,他很久没回来过了。

  我们的路不是一个方向,我没有叫出租车,走了一段距离,去地铁站,下班潮将将退去,人还是不少。


  朋友告诉我学校里举办了一次画展,虽然是预约制,但她是当工作人员兼参展的,邀请我去看,在星期日开幕。

  我觉得我肯定很喜欢没事找事,我给白石小姐打电话,问她星期日有没有时间,白石小姐自然清闲,那天与我见面时还好好打扮了一番。

  白石小姐,她太光鲜了,散着头发穿了浅灰色上衣与牛仔裤,拿着手包和似乎永远不会响的手机,金色的挂链从指缝中淌出来,像陈列在廊厅正前方玻璃柜中的珍禽标本,如果不是闻着香水味,大多数人都猜不出她的年纪。

  她说自己不懂这些,只是待着没事做,搭着我的肩膀把身子转向入口排队的人,一小撮发尖被挤进衣领里,痒痒的。我能感到有很多人在看着她,视线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看见的都是同一种。

  走吧,白石小姐说。去哪呢,我其实并不知道,本来是我邀请的她,现在却是她带着我往前走,一个又一个身影在余光中退行,我顺着别人的目光看向白石小姐,偶然发觉一种奇异的美。

  我不知那一刻我是出于什么动机,我问白石小姐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她以往出门都会穿得很精良,是一些我想不到最准确修辞的样子。但那天我们在一所美术学校的石砖路上走着,我说我突然觉着您好看了,白石小姐佯作怒意地把手压得更用力,然后问我说难道以前不觉得吗?我故意点头,她便说是现在真的想把你踢到桥底下的喷泉里去,然后我们一起笑起来,似乎草坪里摆放歪头龇牙的雕刻作品正是为了指引来到这里的人发笑。

那天站在琳琅的现代艺术品面前,白石小姐还问了我一个问题,她问我是不是同性恋。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想。遇到的女人都猜我是同性恋,遇到的男人都猜我是异性恋。

  猜的,她说。

  白石小姐,这可不算回答。

  但我确实是,我如实告诉了她。

  不准备告诉你父亲吗?

  我感到奇怪,不单单是因为白石小姐说的话,而是所有人都这么说,为什么,我也不明白,如果去社交论坛上搜索一下,这个问题能得到丰富全面的解答——担心家庭不和,或者干脆认为这是见不得人,我是哪个,硬要说的话,第一种吧,但是,你看,担心家庭不和的原因也有很多,有人害怕父母辈与生俱来的权威,有人害怕这股威势波及到所爱的人,我嘛,我嫌麻烦,不光是觉得解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很麻烦,而且很没必要,更主要是觉得吵架很麻烦。

  所以我问她,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会告诉你父亲吗?我很喜欢白石小姐这样子,会不大客气地嘲弄人,而不喜欢她端着豪门夫人的礼态。

  我告诉她,您要是把这事说出去,那我就把您和我睡过也讲给我父亲听,比起我一个人被批斗,我们互相疯狂地责骂才是正确的场面。

  那大约是她笑的最多的一天,你问我她以前不笑吗?如果嘴角上扬眉毛下滑就是笑,那狗也会笑。

  她有一项说的完全正确,我时常是个脆弱到接近软弱的人,像我这样的人都是。

  我问她,那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退回去,重新当一个朴素的继女,亦或者继续深足于我从未认真丈量过深浅的潭水?

她说她不能给任何人指路。她说得没错。白石小姐,她说成年人走向哪一边都是命里注定的,同身份的高低毫无相关,懦弱的人有懦弱的路,正直的人有正直的路,偏执的人有偏执的路,傲慢的人有傲慢的路,自相轻贱的人也会最终走向轻贱,任何看似神奇的星盘与命运都不过是本性的集合体,你陷入的一切麻烦都是自己活该。

  您这话应当在我们第一次上床前就说的,我反过来嘲笑她,那样的话我们谁都不会有麻烦。她立刻哼了一声。

  我依旧没有问出口。那您会走向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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